天馬睜開眼,灰黑的天花板印入眼簾,他躺在床鋪上,窗外飄進雨水的濕氣使得房間有些微涼,讓人昏昏欲睡,但他下一秒卻跳下床撞倒一旁的椅子,彷彿剛才睡的是恐怖的棺材。這個地方是他在杜賽爾多夫的租屋處,他閉著眼都可以想像出什麼模樣,卻絕不可能是他現在該待的地方。

 

他下意識摸上腰際,驚呼,「不、不見了?」沒有血也沒有彈孔。前一刻有一個發瘋的中東人拿機關槍掃射病房,他翻身護住那一對找母親的小兄妹,屋內充滿子彈的叫囂、玻璃碎裂、尖叫與哀號,接著他感受到身體被猛力撞擊。緊接著,眼前的世界傾斜,肩膀撞上堅硬的地面,懷中那對兄妹顫抖的身軀,一切還歷歷在目。身為醫生他太了解自己受傷的要害代表什麼狀況。

 

他應該是會死的,死在戰場的醫院。

 

但現在他卻待在杜賽爾多夫的家,這是怎麼一回事?

 

門外傳來敲門聲,「天馬醫生你還好嗎?怎麼突然發出那麼大的聲音?」天馬認出是公寓清潔婦的聲音,他急忙套上褲子開門,婦人拿著掃把,一旁有台堆滿垃圾的拖車,「我說你沒事吧?剛剛怎麼了?」

 

天馬緊張地抹嘴,過了半刻才說,「剛才不小心在書桌上睡著,從椅子上跌下來。」話說到一半他發覺清潔婦的腰桿比他上次遇見時來得更直,臉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,「瑪莉太太,妳看起來年輕好多!」

 

「別轉移焦點!」掃把敲上額頭,醫生哀叫了一聲,「上次要不是我好心要幫你收垃圾,你都不知道幾天沒吃飯了啊!自己的身體要顧好!」

 

「抱歉讓妳擔心了……」天馬瞥拖車上的垃圾裡,一張報紙上的頭條新聞,他吞下驚呼,阻止自己別亂胡思亂想。那只是一份過期報紙而已。

 

「你確定沒事吧,天馬醫生?臉色有點難看啊。」

 

「真的沒事,謝謝妳的關心。」正當對方轉身要離去前,天馬忍不住開口問道,「瑪莉太太!妳知道東德李貝特氏夫婦吧?」

 

「李貝特?」清潔婦眼神上飄,皺眉思考,「李貝特……我想起來了!他們就住在這附近啊,今天才報導過不是嗎?」

 

「報導過什麼?」他覺得自己口乾舌燥。

 

「報導他們從東德來啊,夫妻倆看起來挺和氣的,還有一對跟我孫子一般大的雙胞胎——」話還沒說完,天馬就突然衝出房間,撞歪了推車,頭也不回地奔下樓。

 

天馬衝到雨中,直接跑到馬路中央攔下一輛計程車,無視掉司機的咒罵鑽進車內,嘴巴毫無停歇地念出記憶中的地址。他雙腳在發抖,掌心冰冷,呼吸慌亂,但他的腦袋很久沒有這麼快速地運轉了。

 

依照瑪莉太太的口吻,李貝特夫婦還沒有死。而這天,剛好就是李貝特夫婦報導的當天,也是李貝特夫婦遭人槍殺的慘案當天。

 

這一切代表他回到十二年前。

 

今晚,正是法蘭茲・波納帕達拜訪李貝特氏的日子。受到刺激的約翰,舉槍殺害李貝特夫婦,又唆使妹妹安娜開槍射殺自己,兩人送進艾斯勒紀念醫院。天馬賢三違背院長的命令,拯救了約翰的性命。而後十年間,約翰則將深入社會,玩弄人命於股掌。

 

路燈的反光在錶面閃過,現在是晚上八點半,約翰是在半夜送進醫院,這時說不定法蘭茲・波納帕達還未到李貝特家中。

 

天馬緩下呼吸,交握的手指開始發疼。到達李貝特家後他該怎麼阻止事情的發生?阻止之後又該如何安置約翰和安娜?現在的約翰僅是十歲的孩子,就算知道他將來會奪走多少條人命,也不可能把孩子送進警局,不用說下手殺了對方。這一切到頭來跟十一年前拿出那顆子彈有什麼不同?

 

天馬甩開腦中的想法,抓住椅背傾身探到前座對司機大喊,「拜託再快一點!」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要阻止約翰和法蘭茲・波納帕達碰面。

 

拜託一定要趕上!

 

 

 

今晚的雨下得特別大。約翰躺在床上,傾聽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響。自小他就相當淺眠,但與其說是淺眠,不如說他從未真正入睡。腦中的思緒從不停歇,無論白天亦或夜晚,它像個永久運轉的攝影機勤奮地工作,紀錄活著的每分每秒,因此他也沒有「作夢」的體驗。離開母親之後,情形更加嚴重,每晚他只是闔上眼皮靜候天明。週遭的一動一靜如在耳畔,他甚至可以想像那些事物在眼前是什麼模樣。狂風拉扯的枝枒如何掙扎、墜落在窗台上的雨水如何飛舞,而那個人如何跑到窗前,拿起石頭敲碎玻璃。

 

當男人伸手嘗試扳開窗上的鎖時,他早已翻下床拉起還在昏昏欲睡的安娜,準備開門逃跑,卻在聽見對方的聲音時手遲一頓。

 

「跟我走吧。」

 

男人從窗台翻進房間,渾身濕透地走向他們,地上的水漬和泥濘開闢了一條蜿蜒的小路,「你們跟我走吧,到沒有人知道、沒有人認識你們、也不需要逃的地方。」

 

或許是因為男人的眼神十分溫柔且堅定,也或許是因為客廳傳來「怪物」和李貝特夫婦的交談。無論如何,約翰牽著安娜,搭上對方因雨水濕透的手掌。

 

 

 

天馬提著好幾袋購物袋,勉強單手托住物品,摸索口袋裡的鑰匙,卻因為遲遲找不到漸陷入危機。

 

喀拉一聲,門裏頭探出一位金髮男孩,表情似笑非笑。天馬驚訝呆滯了好會,直到東西差點掉到地上才反應過來,「謝謝你,約翰。」

 

「我買早餐回來了,還有衣服跟鞋子,跟一些日常用品。」天馬用腳關上門。把裝著食物的紙袋放在桌上,其餘的物品都堆到床邊,接著一屁股坐到地面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外出買東西了,比想像中的還累人。

 

「謝謝天馬!」安娜跳下床,跑到書桌前拿出兩個三明治,把其中一個遞給約翰,「哥哥,給你。」約翰接過食物,兩人打開包裝低頭吃著早餐,景象和樂融融,卻讓天馬開始頭疼起來。

 

 

 

當初他也只是抱著覺悟賭賭看,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真的跟他走了。尤其是約翰,牽上手時完全沒有抵抗,就連懷裡的安娜也沒有掙扎。他用床鋪與書櫃堵住房門,帶著兩個孩子跑到雨中。天馬知道不行搭乘計程車,一路躲躲藏藏,二十分鐘的路程,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回到租屋處。途中他擔心雙胞胎著涼,還跑到別人家的倉庫順了一條帆布擋雨。

 

「今天凌晨,在靜養處昏倒送醫的羅帝卡市長,已逝世於艾斯勒紀念醫院……」

 

傳入耳中的報導,讓他嘴巴的動作停滯一瞬。但他馬上又繼續吃著三明治。

 

稍早他就接到貝克醫生的電話,對方的破口大罵震耳欲聾。他說因為天馬昨晚聯絡不上,原本應該交由他處理的市長手術以失敗收場,要天馬好自為之。

 

掛掉電話之後,天馬心裡卻沒有想像中的鬱悶。接下來院長將開始打壓他,把他篇派遣到最基層的外科部門;艾娃會解除兩人的婚約;自己的研究成果將永遠無法在醫學界發表,曾經把他打擊到人生谷底的噩夢再次重現。但這與那三年相比又變得微不足道。

 

他懷疑自己變冷血了,也或許是因為,他結束通話後,低頭看見雙胞胎在自己唯一的床鋪上熟睡。刺痛很快就墜入心底,像釘在牆上的罪狀,只是靜靜提醒他選擇的代價又多了一條人命。

 

「本院已盡了一切努力,但由於高度腦腫脹,造成這個令人遺憾的結果……」

 

十歲的約翰不可小覷。天馬知道那雙漂亮的藍眼,正虎視眈眈地窺視自己內心的任何縫隙,準備舉起利刃準確地插入,割開傷口、挑出血肉。值得慶幸的是,比起青年的約翰,他還可以看出現在約翰臉上透漏的細微情緒。至少是像霧的朦朧不清,而不是空氣般虛無。他知道這小傢伙正在臆測自己的真正目的,事情脫離掌控絕不是約翰熟悉的課題。

 

「如果說我想對你們有所不利早就下手了,也沒有理由帶你們『離開那裏』。」天馬給約翰一個鼓勵的笑容,「我會幫助你們遠離這一切的。快吃吧,吃完才有力氣走下去。」

 

約翰過了一陣子才移開視線,卻是轉向房間唯一的小電視,嘴角微微勾起。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。天馬注意到上頭正在報導一件插播新聞,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掉落在地,嘴巴微開呆滯。

 

「昨晚深夜在市郊發生的東德國貿局顧問,李貝特夫婦的被害事件,目前兩名子女則下落不明。根據警方表示,由屋內凌亂的情形研判,可能是強盜入侵,也不排除他們投奔自由引發恐怖主義份子的暴行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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